1.

在东海边，有一座山。。。

不，不是花果山。

这山唤做，清源山。

清源山很矮，是一座山的余脉，并不算很出名，

山的南边，一座据临东海，水澹岛峙的泉州城，出现在了山海天青之间。

夕阳之下，东风正在西渐，

这座不动声色中垂观了千年沧海桑田的神秘港城，藏满了高世骇俗的故事。

夹身于华夏百余座古城之中，泉州或许和清源山一样并不为中国人所熟知。

但她，却拥有着大多数中国城市所梦寐以求的身份----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唯一认定的海上丝绸之路起点，

国家“一带一路”战略的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先行区。

如今，问及当今亚洲第一大港口，毋庸置疑是魔都上海。

而泉州，却是跨越两朝三百余年的前亚洲第一港口，

是马可波罗笔下的光明之城。

于唐朝时就成为中国四大口岸之一的她，在宋元时达到港口地位的顶峰。

史载南宋中期，国库总收入约1000万缗，其中市舶（航运）总收入为200万缗，

泉州独占100万缗。

自此，泉州港一鸣惊人，列据远东，与埃及亚历山大港辉耀东西。

可惜，随着明清两代的昏聩，“涨海声中万国商”的泉州逐渐失去了引以为豪的商港优势并在近代被新兴港口赶超。

如今，深埋泉州地下近两千年的故事，正随着渐起的东风，逐渐被发掘。。。

孔文殿、关帝庙与清真寺毗街而居，

道教老子、佛家舍利与回教圣贤共山而祀，

于海风骤起处胡音袅袅，于山河隐匿下汉魂不绝。

这个让人乍到时如入万花筒，久居后方知真天地的独特城市，

且容我慢慢道来。。。。。。

2.

公元311年，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一起重要的文化事件-------

随着不忠不义的晋王朝被北方胡人骑掠一空，大量中原文化精英跟随司马王室南下避祸。其中有林、黄、陈、郑、詹、邱、何、胡八姓，本系中原大族，南迁后相继入闽定居。自此，带来诗书教化的汉人与百越地原住民闽人进行了第一次大融合，史称：

“衣冠南渡，八姓入闽”。

南迁路途辛苦万分，养尊处优的大门阀们，如王谢袁萧等，或出于政治目的，或由于生理反应，走到江右江左两地后，便跟随王室就此定居。而走的更远的这八姓，代表着当时饱受战乱困苦的中小士族和苦难平民，也更为贴近实际的中原遗民心态：

面对喜好清谈又对外无能的大门阀统治者肆意压迫，他们看透了炎凉世态，决心借此机会，彻底远离无聊又弱智的内斗权力游戏，凭借小国寡民的优势，选择先民所倡导的贤明共治的方式生存下去。

而不趋炎附势，也自此成了基因中的一个新片段在八姓子孙的身上镌刻入骨。

进入闽地后，又有一部分人选择继续往南。他们来到了一个叫做南安江的地方，看见此处风水绝佳，依山傍海，于是就此定居。

为了让后人铭记自己是晋朝子民的身份，

此江更名为：晋江，此地更名为：晋安。

获得新天地的这群晋朝遗民，终于能彻底抛弃在中原时为礼教和规则所束缚的思想与身躯，开始在这片自由的土地上，开创起属于自己的理想国。

而一个在日后中国海运文明史上举足轻重的港城雏形也就此形成。

3.

安静而无所顾及，又有那么点小傲慢。谈不上淳朴，却也撑得起洒脱无畏。

是我对泉州人的印象。

而这与闽地的独特育才理念不无关联。自衣冠南渡后，似乎八姓士族们所选的就是一条真正的归隐之路，既不同于江左文壤自古以来的诗书传家，也不同于江右自宋而兴的应试教育。厌倦了关陇长期战乱的他们，对中原那摊水有多浑早已久惯牢成，功名利禄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过眼云烟了。这些藏纳了秦汉之时真正风流的中原遗民，带着最原始最纯正的中原文明，舍尽荣光，远涉万里，栖身于穷山恶水之间。宿命下，代代闽人似乎恰如五胡乱华后断代的秦汉魂，与中原日趋腐朽的封建文化一直做着决裂，斗争。

站在丰泽区的滨海公园岸边，远望东海，崇武古城就在远处依稀屹立。

郑氏家族在尝试了汉人最后尊严的抵抗后，扬帆南发，用台湾的光复，尽了自己对中华民族最后的贡献。

海风中犹有金铁交鸣之声，进退两难下，最终选择为千秋计的郑成功身上冉冉闪耀着泉州人血液中的独特印记。

左传有云：君子，立德立行立言。

比及出将入相或是青史留名，有些事情更伟大，也更需要人舍己付出。

这就是入闽的八姓对子孙的期望。

林公禁鸦片，严复译天演，不比中堂们乾坤拨弄，不比学究们经纶满腹，

然而乃公乃事，却足可彪炳千秋，为万世表率。

首府福州一口气便献上了一条街这样的人物。

而比及望族林立的省府，泉州虽然没有三坊七巷，却有着更为特殊的贡献。

有港口，便有思想上的碰撞交流，也便有了奇人的诞生。

欲识泉州，自当先识其人。

除了家喻户晓的国姓爷，这里，还选了三位：

第一个是个毁誉参半的宰相，

第二个是个千夫所指的胡人，

而第三个是个玩世不恭的疯叟。

改革急先锋，一腔失意魂

晋江南边一个叫水头镇的地方，出了一位宛如镜子式的人物。

他叫吕惠卿，做过北宋的国务院副总理（参知政事）。

这本没什么，哪片地方没几个达官显贵供子孙吹下牛，

问题在于，他和他的大哥，是真厉害。

能在北宋真正掀起一场风波并关乎国运兴衰的，我以为有且只有一个人：

拗相公，王安石。

这位搅的整个十一世纪中国鸡犬不宁的江西人，

被人说是先驱，也被人骂为断送大宋的魁首。

而与王安石亦师亦友，一度以当世孔子颜回之称誉满朝廷的吕惠卿，

最终也入了南宋的奸臣传，而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因为他是品行低下之人。

恩怨这种东西，很难扯清，不愿多扯。但不得不说的是，抛开私情私怨，泉州人吕惠卿到底做了些什么，又带给了大宋什么。。。

由于家族遗传病问题，宋帝或性格软弱无主见，或身体软弱无寿命，而这给了后宫干政的天赐良机。而于一潭死水中投石变法的拗相公，因为种种原因，多有小人趁机尾随其后兴风作浪，导致整个变法如烛光摇曳，明暗难期。而王安石能被数次扳倒，正是因为保守派有个最大的靠山---老不死的太后。然而自始至终，被指为人品低劣出卖恩相的吕惠卿却在变法问题上没有换过一次队伍。

从变法伊始，作为旗手的王安石面对复杂的朝廷，整天周旋于各方面的利益关系调和已然是分身乏术，因此对于新法多是定个方向，而具体内容的制定撰写，都交给了这位让自己称赞为“惠卿之贤，岂特今人，虽前世儒者未易比也。学先王之道而能用者，独惠卿而已”的助手。因此，在王大旗手的招牌下，吕惠卿是变法的实际操盘手，而且干的是真不错。尤其是当王安石下野后，面对保守派的疯狂起势，大多数新党露出原型，倒头就反，有道德的顽固派和没道德的小人化为诸公衮衮，尽情折腾着内忧外患的宋朝，并在王安石和新法身上倾洒邪火。唯独这位吕大人毫不动摇，数次于廷辩中舌战顽固老朽司马光并取得完胜，变法才得以继续进行下去。

事实上，若非后宫干政，倘若君臣一心大干五十年，宋朝到底能有多大的气数，真未可知。然而，历史不可重来，靖康年的铁马冰河，终于让这个建都选址就滑稽无比的王朝湮入历史。

说回变法，在王安石下野时一直力撑新法不倒的吕惠卿，却颇为讽刺地由王安石亲手除去。说是吕惠卿急功近利也好，司马光猥言离间也罢。总之，我以为出身泉州的吕惠卿，家乡的政治后台和传给他的政治基因注定了他无法长袖善舞于讳莫如深的政治斗争中，他所凭借的也只能是宋朝对于文官的足够优待来和司马光等人抗争到底，其结局注定悲剧。而司马光人格就算如后人所说磊落，但他抱有门户之见的大地主阶层代言人秉性和深套脖颈的虚名枷锁，对于来自百越之地的吕惠卿是否本能地反感和歧视，也绝非空穴来风。

然而，如我之前写过的一篇随笔《浔阳江头望龙门》中说过，有时候，历史往往是由小人书写的。王安石人品本无纠，吕惠卿一生清廉自守，人品亦无碍。拗相公掌权后的作风，实在是深受小人们的喜爱和利用，群鼠攒动下，难免误伤美玉。不得不肃然起敬的是，被自诩君子的元佑党人不屑的这位泉州小子，却保持了真正的君子之道。对事不对人的吕惠卿即便和王安石反目成仇也没有放弃过一次新法。而或许已经失去了苏东坡的王安石，估计不想看见又一个天真的朋友再被这汴梁城中的人畜糟蹋，所以迫于压力下选择了痛断此臂送其出京。

事实证明吕惠卿最后以观文殿学士的宰相待遇告老还乡，善始善终下还是符合王安石心愿的。但其遭遇，或许伤到了隐退数百年重想济世匡邦的闽人内心。

至此，宋后闽地，鲜有人位列中枢重臣，趟起那朝廷斗争的浑水了。

而这难得的一趟，让我列出了泉州人性格的第一个标签：

蛮而不佞，坚忍不拔。

这便是泉州出的第一号人物。

明末清初还有位洪承畴，也是泉州人，不好多说，不过历史绝非黑白那么简单。

简而言之，在国难面前，如果每个人都闭上眼睛捐躯赴国难，那中华民族早就没了。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气节，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苦难，

而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忍辱负重和超世不群。

历史大局面前，各人尽各人的事，只要不是不仁不孝背信弃义，忠这种东西，不过是当权者强行拔高的统治工具而已。

君不见，顾炎武有云：

忠国家还是忠天下，是个值得年轻人认真思考的问题。

汉皇胡人互不识，且以君臣缘分修。一朝识破尽愕然，互称魔鬼再不留。

吕大人作古后不久，北宋也就亡了。

一百多年后，泉州的第二号人物出现了，而他

金发碧眼，竟不是个中国人，连蒙古人种都不是。

但他确实算是泉州人，而且有中国名字，叫蒲寿庚。

他，半只手把南宋亡了。

身处历史漩涡的泉州，哭笑不得。

前面提到，泉州，又有别号叫“回半城”。

实际上，还有下半句：“蒲半街”。

以独特的包容性承受着不同文化的冲击的泉州，

曾经以非殖民地身份完成了一次12世纪的特区化城市试验。

当南宋的北境被金元日益压迫的背后，泉州的海港身份也随之陡然提高，从广州的辅助港一路升格为中国第一大港。适时，一位来自广州的西域商人紧跟中央指示，来到了泉州准备大干一波。

史载，蒲寿庚祖辈原为定居越南的西域海商，是阿拉伯商人后裔，后在广州致富并落户，到蒲寿庚父亲蒲开宗这代时家道中落，蒲开宗举家徙闽，定居泉州。

蒲开宗死后，利用海上力量帮助宋朝平寇的蒲寿庚，因为精通阿拉伯语和越南语而被南宋皇帝任命为市舶司提举，自此，亦官亦商的蒲寿庚家族一度垄断泉州香料海外贸易近30年。在他的协助管理下，泉州成为当年中国宗教最自由、思想最开放的城市。大量阿拉伯人、波斯人涌入泉州做生意，泉州的招商引资能力独步天下。

志得意满的蒲寿庚家族，看着满城与胡人友好往来，平等待之的泉州百姓，心中却起了嘀咕：这像羔羊一样温顺的汉人，真的有汉唐那样的铁血豪情历史么？

然而，由于终究还是汉家天下，城中还有着南宋迫于蒙元南侵压力迁来居住的皇族宗室。身为胡人的蒲寿庚不敢轻举妄动，依旧巧言令色地交好宋朝官员以换取富贵。

一切直到1276年，发生了变化。临安失陷后，二帝在张世杰陈宜中的保护下逃到城坚海畅的泉州，希望以此为都对抗元军。许是张世杰一介武夫真的不会说话，也或许蒲寿庚确实藏不住狼子野心了。被南宋照顾了这么多年后，蒲寿庚选择了闭门不纳。

之后，生性急躁的张世杰尽收蒲家商船已示惩戒，而蒲家更干脆，屠灭城中宋朝宗室三千余人，并主动降元。

南宋，离亡国只剩下一艘船的距离。

而蒲家的土皇帝岁月正式开始了。

身为色目人的蒲寿庚，被元朝统治者大大地嘉赏，而泉州也开始了一段尴尬的黄金时代。原本对蒲寿庚耳提面命的本地汉人，还没来得及为宋朝宗室哭丧，就被城中的新晋贵族们拘为奴隶，沦为牛马。从此，特区变成了殖民地，蒲家带着各路胡人尽情榨取着汉人的利益，并将泉州港打造成了真正的世界贸易中心，只可惜，这锅汤没有汉人的份。这座马可波罗笔下的光明之城，身处最好的时代，也身处最坏的时代。

胡人蒲寿庚，给泉州人民上了狠狠的一课。

而号称温顺的汉人，也将给号称野蛮的胡人上更狠的一课。

前面说过，泉州人的祖先是永嘉之乱时的南渡汉民，数百年虽然已经过去，可他们体内依旧还保留着秦汉先民身上的可怕血性和天生傲骨。

数十年后，蒲家再次首鼠两端，眼看元朝气数将尽，公然纵容波斯戍军在泉州叛乱，大肆搜刮民财，借机迫害汉人。

古谚云：“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汉人骨子里的狠劲终于迎来了最大限度的爆发。

或许歌舞升平的色目贵族没有想到，平素里满脑袋孔孟仁义的汉人会残酷到这个境界。面对在祖宗土地上倒行逆施的恶徒，汉人自发组织义军协助官军平叛，最终，蒲家被夷族掘墓鞭尸，城中所有的清真寺和胡人被焚杀殆尽，只留下了唯一一座清净寺颤抖着苟活于涂门街上，哭诉着曾经的繁华。

泉州一夜无绿，色目人的狂妄最终让他们付出了最惊魂的代价。

温顺和宽和并不代表着懦弱，而汉人的愤怒，连皇帝都可以重选，何况一介夷人？

本想避世安居的泉州人面对忘恩负义的蒲寿庚，展露出了泉州人性格的第二个标签：

狠绝立断。

投射到汉民族身上，总讲仁义礼法的炎黄子孙，实际上是最实在的。关乎生死存亡之下，什么祖宗家法都可以重来。

中国人，从来就是无神论者。

然而，这场报复让泉州的对外贸易被迫停止，泉州港也从此日趋衰落。

之后，由于迎来了臣庸君昏的明朝和鞑虏乱世的清朝，泉州便一直处于勉力维生的境地，昔日的远东第一海港荣耀不复存在。

绝境重生的泉州人认识到了教训，他们对于虚伪的统治者再也不感兴趣，既不急着去做整天造反的激进派，也不沦为麻木的待宰羔羊，而是耐心地代代相传着宝贵的航海技术，在可能的情况下，维系着中国的航海力量。

刺遍圣贤皆不悔，远东伏翁真英雄

最终，泉州在明初郑和下西洋事件中，交付了自己航海技术的科研成果，并帮助朱棣挣足了面子也装够了X。泉州也因此还能在明清保持着重要的商业城市地位。

而商业的发达自然促成了社会思想的转变。

要侃的这第三号人物，叫做李贽。

他出生在封建统治摇摇欲坠的年代，也出现在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的时期。

这位李贽当真是个厉害极了的人物，

八股取士制度下，天下读书人都快读傻了，偏偏李贽竟然能在12岁时就写出

《老农老圃论》，把孔子视种田人为“小人”的言论大大挖苦了一番，轰动乡里。

随后，更是一声暴喝：咸以孔子是非为是非？！

振聋发聩之下，惊得乾坤变色。

李贽原姓林，小小年纪的他注定了是个当大V的材料。中年辞官治学，一举成名后，全国各地都争相请他去做演讲。声名顶盛时，上到正部级大员下到疾苦平民，无不对其顶礼膜拜。而主张人人皆可为圣的李贽，可以说将古代华夏文明中的哲学精髓真正进行了一次整合升华并一度引渡到了近代民主思想的轨道上：

无论是在思想上讲求彰显个性，主张人人皆可为圣；在文章上讲求表达内心，而非盲目复古、刻板模仿；在社会规范上反对繁文缛节和陈规旧俗；还是极为惊悚地在当时抛出了“人必有私”，若无私则无心的现代经济学重要论调。李贽，宛如一个和当时社会格格不入的异类穿越者，带着同样在重农抑商的中国格格不入了一千多年的商城泉州所深酿的文明成果，用种种惊世骇俗的思想主张，成了当时在明朝高压统治下严重抑闷的社会情绪恰到好处的宣泄口。自此，人性觉醒如洪水般在神州蔓延，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宛如东方的伏尔泰、孟德斯鸠和卢梭般顺势而出，暗流涌动中，已经被明朝加工到极致的封建制度行将倾覆。

一切如果就此健康发展下去，作为自由意志和女权运动先驱的李贽，反封建和提倡功利主义的李贽，简直可以变成中国的亚当斯密甚至是更可怕的集成体人物。

然而，七分努力，三分天命，不是白扯的。两千年的封建扼杀本领不是白练的。

浑浑噩噩的明朝统治者和礼教老爷子们，原本以为这小子也就是研究陆王新学的一个书呆子，对他在全国掀起的思潮一开始并没在意。直到某日，尸位素餐的大儒们在酒足饭饱之际，终于认真地看了下李贽的文章，而其脆弱的封建内心和垃圾般的三观，也在瞬间被李贽的如椽之笔凿成了漫天疯炸的烟花。于是，道德衣冠早已不整的他们狼狈而又不顾一切地斥责李贽为伤风败俗的狂士，是欺师灭祖的败类。并在无法以德服人下，恼羞成怒地动用野蛮手段将李贽拘押并试图居高临下地践踏他来让他低头。

而这群封建卫道士们加在李贽身上的恶毒词语和他们自诩温和而皎洁的高尚情操，

此时此刻竟成了极有意思的对比。

鲁迅说过：野兽才会独行，牛羊总是成群结队。

庸碌的牛羊一直在封建中国抱团横行，

而野兽李贽叛逆了一生，死的也如野兽般轰烈。

被抓到京城的老爷子，鸟都不鸟朝廷的司法程序和准备好了的道德审判，

倔着老脸朝着封建卫道士们一声冷笑，抄起净面的剃刀就刺喉自尽。

对思想的扼杀，让明朝付出了代价，也让整个中华文明付出了代价。

如此，三号人物讲完，撇开那个自以为是的胡人不谈，

如果吕惠卿是用使天下治的作为来冷笑面对阴猥虚伪的大地主利益群体，

那么李贽则是用使天下智的举动来热讽更加平庸的耽于守成的无脑犬类。

前者如镜，不声不响中照尽多少宵小者的蝇营狗苟，

后者如灯，顶天立地下亮瞎无数卫道士的鼠目狗眼。

泉州人，未曾改变自己炎黄子孙的分毫身份，

却宛如后世的穿越者，在那漫长的岁月中惊愕着真正退变了的无道世人。

4.

而泉州，不仅仅是人穿越，城就是穿越而去的。

朱熹曾说过这么句话：泉州，满街都是圣人。

存天理灭人欲的老夫子虽然从他狭隘的世界观中只看到了泉州让他高潮的那一面。

但，这句话确实评价的不错。

圣人所以圣，见多识广是重要因素。

泉州就是一个能让人见多识广的城市。

五代时担任泉州刺史的“招宝侍郎”王延彬，是泉州航运业最重要的奠基人之一。在他的治理下，被山脉阻隔的泉州一跃成为中国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之一，诸国商贾云集。而东西方文明，也随之在泉州进行了数次交汇。穿行于这个以造船而闻名于古中国史的神秘海港城市，甫闻其息，便感受到了一股向外的潜力和向内的聚力。

街道上的房屋，在西式建筑风格中，却藏匿着厚厚的中华文明特质在里面，这充满着视觉冲击力的造型，带给人的第一感觉其实是不敢认同，甚至觉得略显夸张。但，你却不能说他浮夸和轻佻，因为他即便万般有异，却独显恭顺，不像是厦门的中山路亦或是宁波上海的外滩街，有着彻骨的西化。同样的，你却又不能说他古板和固执，因为于他本身而言，并不做作，反而在原住民的脸上感受到了居住于其间的舒服和恣意，不像是近年兴起的民宿，青砖绿瓦间，却满载着现代元素的作用，徒步其间，陌生而又失意，唯一能捕捉到的，只有空气中的小吃味道和流水中的绵绵乡音。

自定居伊始，便摆脱了统治者的思想奴役，以先贤的未阉割思想来教化子孙的闽地，

承袭了大汉拓交四海的华夏文明豪情。

比及日益保守的中原，这是个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华夏文明气脉的地方。

而泉州，更是这个此地的关键所在。

鹜子曰：经济是吹比的基础。

君不见，连续多个财年，泉州的GDP位列福建第一。

是的，不是厦门，也不是福州，更不是莆田。恰恰，就是泉州。

比及坐拥三坊七街，名门林立的福州，泉州或许在近代的人才产出上不及省府，而比及控台要塞，海防重镇的厦门，泉州在当代的战略地位上又似乎不及鹭岛。

然而，光用GDP来衡量，闽地九市的头把交椅偏偏就是这夹在福州厦门之间的泉州。

其实，当对泉州的几位先贤有所熟悉后，或因为，以泉州为代表的闽地，

诠释了中华文明有别于其他文明的真正伟大之处：

魂恰而不表肖。

所谓魂恰，是指灵魂恰同。而恰不是模仿，是一种共生共和的关系

所谓表肖，是指表面相似。而肖即是临摹，是一种生搬硬套的拙劣。

如果说，第一代移民奠定了泉州人思想开放，不随波逐流的性格原点，那随后数代泉州人的惊艳操作，则为泉州文化的多元性和泉州人民性格中的包容性奠定根基。

身处耕地面积紧缺的福建，沿海而居的泉州人，没有小农经济的基础，也就如古希腊人一般，更注重与外面世界的沟通。而远离天子朝堂下，这样的沟通，也“深入”和“放肆”的多了。

在注重门望的中原汉民心中，与胡夷通婚，简直是有辱门庭，自毁颜面。

泉州人则对着背后群山相隔的中原，嗤笑一声，再见了您内。

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址为全球第一个“世界多元文化展示中心”的泉州，

不仅仅是“泉南佛国”和道教重镇，号称“回半城”的泉州也有着伊斯兰文化基因。

漫步老城区的涂门街上，威严肃穆的关岳庙和孔文庙与园顶白墙的清净寺毗邻而建，

而沿路的民居杂糅燕脊翘檐，骑楼廊柱的闽南建筑风格与巴洛克式的阳台构造以及阿拉伯式的门窗设计，令人错愕之余，却顿觉孙文先生四字宏愿栩然而现：

天下大同。

自五代起，便有波斯商贩为主的各国商贩在泉州出入定居，而随着宋元期间的进一步发展，信仰伊斯兰教、景教、摩尼教、基督教的胡人与泉州汉民通婚，已成惯例。

而历史上但凡民族混血，与宗教的传播往往离不开关系。

史载，唐初武德到贞观年间，由麦加圣贤穆罕默德甫立的伊斯兰教，便有门徒远涉万里到大唐传教。其中，三贤、四贤传教于泉州。据说，天可汗李世民以真正的天子气魄容纳了他们，并为他们在当时的大港口广州修建了衍圣寺。而泉州人民，也在为三贤、四贤修建了陵墓。自此，泉州原本儒道相济的文化熔炉下，又加入了一味新药。

在泉州包容万方的城市气魄下，各国商贩纷至沓来，融入其中，成为了泉州成为中世纪商业大港的重要助力。

“涨海声中万国商”，面对“市井十洲人”的泉州气魄，不由得感慨，比及其他地方在历史上普遍存在的宗教倾轧现象，泉州人民似乎天生明白了宗教存在的真正意义---使人心向善。泉州，和天可汗李世民一样，用最宏大的气魄接纳了外来宗教，并让其为我所用。众教归一之下，泉州为何能从众多港口中脱颖而出，除了地理因素，恐怕更多也是因为这个吧。

以气立，以势合。

这座城市，属于和光同尘的真正中国人。

而当初一意孤行带领族人远涉群山摆脱当权者思想奴役的宗族长老们，功德大过天。

5.

从一望无际的东海边回望，背后的清源山渺茫而清奇，让人望而却步，不敢前行。

海风拂过，惊诧于此地卓尔不群的同时，回想起午间在名刹开元寺内李叔同纪念馆的拜访，我一度困惑，游历名川无数的弘一法师，为何会选择闽越作为晚年传律之所。

而一首流传于闽南佛学的对联，启发了我：

绍六祖宗风，明心见性；肇七闽禅学，振锡传灯。

公元784年,六祖慧能终以顿悟之道，得五祖弘忍衣钵。不愿与权贵多有交集的慧能，选择在岭南弘化，独守南宗，开创了佛教中的新流派----山林佛教。而这，为泉州信徒所认可，并传教于泉州地面。之后，本为海边佛国的泉州更添宏音法相烁耀其间。

对此，南宋王象之在《舆地纪胜》描述道：

泉之为郡，风俗淳厚，其人乐善，素号佛国。

而佛教思想对泉州人民的影响，可不仅仅是吃斋念佛那么简单。

讲求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慧能，其实正是佛教在中华文化上的归化表现。而这和讲求知行合一的王阳明对闽地学者的影响，殊途同归。正如佛门的渐顿之争一样，在宗教上更为认可慧能顿悟的泉州，其读书人自然在入世哲学上青睐更为尊重人性的陆王心学，而非死板固执的程朱理学。而这，也正是泉州能诞生出李贽这样的思想斗士的重要原因。

而凡事必会过犹不及，当过分的自由被赋予，也必然让不自律的思想蔓延。

修习律宗的弘一法师，在来到这里后，发现了这点。

当看到部分僧众出现了散漫习气后，大师以身作则，以身传律。

而重回大师生前多次讲法的开元寺，我明白了这样做的意义。

天下名刹万千，去过长安大慈恩寺，也去过洛阳的白马，遇过金陵栖霞，也访过杭城灵隐，凡此种种，各具神韵，却可惜在这个纷繁的世间，受香火践踏，显得格外嚣燥。始建于唐代的开元寺，我以为如此背景，会大加修缮，使朱漆染殿，佛祖蒙尘。

然而，此间，寸土未改，或是，修旧如旧，守心如初心。

石阶古塔，绿树僧音，如此朴陋，又如此清平。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境界，虽是极尽简朴，但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却被打扫的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这才是真正的释者吧：于贫困出见真格，于无声处安此世。

见惯了太多寺庙用香火钱极尽粉饰之能事，恍惚间竟以为是在访灯红酒绿，举手间竟是珠光宝气。如今见到开元寺，对神州佛法几近绝望的内心终于得到震撼-----

这里，定然藏着真禅！

往来的僧人与游客擦肩而过，不与你多言一字，却让你回身虔观。我虽不信佛，却特别喜欢慧能的那局偈语：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讲求观心的慧能，认为信者自信，不信者不强信，机缘到了自然就悟了。而这里的僧人是做到了的。

盘坐在走廊中安静交谈的僧侣与信徒，并没有大肆弘法使烟雾弥天让人烦恼。而由僧人放在过道处供游人免费解渴的茶碗，更是于平凡处以大慈悲心击中了我的内心。

闽浙之间，或许弘一法师也发现了在此地潜藏已久的汉风遗韵，因此才付魂于此吧。而当法师发觉此地僧侣因为连年的战乱而渐趋浮躁时，为了避免此地生民陷入空虚的境界，而弘律清心，或才换来我今日的所见所闻。

圆寂前，弘一法师留下“悲欣交集”四字遗言。

“如助念时见我流泪，并非留恋世间、挂念亲人，而是悲喜交集所感。”

大师是这么解释这四字遗言的。

佛语玄妙，不好妄断。

而我以为大师悲天悯人，以己度世的胸怀下对我的启发就是，存在即合理。

任何事物，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只看你到底是能看出他的美还是一直执念于他的丑。

而这四字，亦是对荣华尽去的泉州的绝佳妙断。

夜月如泓，照在身上却是一丝温融。

泉州市民平和的脸上，传达着的是诸教合一的泉州所独有的静谧。

懂了大师，便也懂了泉州的佛文化，懂了泉州的佛文化，便更懂了泉州。

感谢李叔同，为受伤的泉州重塑了真正的佛性。

感谢入闽的汉家，为此地藏住了真正的华夏文明。

涂门街上，万户林立，承载了侨胞们情结的关岳庙旁，仿佛穿越时空般的矗立着一座清静寺。这怪异的布局，让我初看时本倍感突兀，甚至觉得碍眼。

而如今，当我驻足并住下后，却慢慢发现，碍眼的是外来者如我，那已经习惯了聒噪与肤浅世道的内心。唯有心境真正入定的那群人，才能够在此间获享清福。

有大博爱者，方能接受真正的大同。

6.

可笑的是，随着明清两朝庸治，本该魂恰的炎黄子孙，只知道表肖了。在他们眼中，似乎麻木模仿旧时礼仪甚至于穿着一些不合时代发展的服装，才是热爱自己的文化，然而恰恰相反，这些徒慕其表的操作，正背离了中华民族的真正内涵。

真正的炎黄子孙，借张太岳一句自勉的前半句，应该内抱不群，而对外则应和光同尘，包容万物，这才是我们应该从祖先的智慧中所感悟的，而不是被历朝统治者施行的愚民政策下所造成的全民浅钝，耽于表面。

宁可浪费时间嘲笑新生事物也不愿意动脑子深入研究的遗老遗少们，远比他们鄙夷的年轻人们更为可耻。怯懦于小天地中，而对一切新奇反感甚至于扼杀，这正是可笑的表肖。

可得魂恰而远表肖，谈何容易。。。

此时此刻，泉州开元寺的这些与世无争，恬淡自然而不做作的僧人们，与泉州风格迥异的建筑风格，以及泉州历史上涌现出的众多先贤，彻底打动了我。烟雾缭绕的寺庙徒增的只是红尘俗气，刻意复古的习气造就的也不过是过客的匆匆一瞥，而一些强行歌颂的名人又到底能给社会进步带来什么呢。满世喧嚣中，却唯独这里的不动神色能给人以莫大的震撼。

我自观我心，我自与一切同。

最大限度的尊重人又最大限度的肯定自己。

这个地面上如今所酝酿出的千年处世哲学，令人“一生伏首拜泉州”。

清源山的雾霭依旧朦胧，海风透过泉州的一草一木，携着一丝清凉卷入山中，洗去了又一天的尘埃。有满城诗书，也有海滨炮台，有儒道古建，也有释家旧刹，一条充满异域风情的涂门街深藏无穷无尽的陈年往事等待倾诉。。。

行走在这个充满异域风情却又独属中华的港口城市中，虽然它已不再是中国最大的商港，却依然在历史上留下了最值得中华文明铭记的一笔。

如今，西风东渐，或以成为历史，东风劲吹之下，一个新的大国气象，正悄然尝试着从接纳者到输出者身份的转变。

而 “市井十洲人”、“涨海声中万国商”的泉州时代，或也将再次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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